一
香港的影院总是把冷气开的很足,对于4月体感30度左右的天气,赶场从满头汗的状态进入只有16度的放映厅只有几分钟的畅快体验,接下来就是在座椅上瑟瑟发抖直到结束。日程被我排的很满,虽然有时在 Google Map 上检索到的时间小于两场电影之间的空隙,但是实际操作下来,平均间隔40分钟还是最稳妥的打算。这几乎赶上我给上海电影节留的赶场时间了。据我观察香港人日常走路的步幅和步频并不大,地铁站换乘、小巴站到公交站、商圈到地铁还是有一些距离,尤其是对于赶场来说,有时候步行速度可能比坐地铁更快,但是相比北京香港的行人更放松一些,在北京,无论你骑车走路或者挤地铁,所有人似乎都理所应当地默认”别人应该先给我让路“,在香港,紧迫感消散了。
因为开售时幸运地抢到了洪常秀,所以到达香港的第一天就看到了整个 HKIFF 期间最好的作品之一。洪常秀对金敏喜的爱有多宝贵,或者特殊,可以在《旅人的需求》里分辨出来,金敏喜美的瞬间,我相信洪用镜头书写出来了;于佩尔在洪片里就全无爱意,只有喜爱。我想这也许是为什么洪要用”旅人“来拍摄于佩尔,对他来说语言负担着比分清界限更重要的任务,语言本身就是距离,在于佩尔身上旅人是比爱人更优先的属性。中国人不免要借《旅》里东亚妈展示一下自己的心理创伤,母亲在洪片里是工具性的,在观众这里也是,我还是觉得早点摆脱这种精神暗示比较好。从圆方赶到铜锣湾,简单在时代广场转了一圈,食肆的价格让我自觉径直奔去影院。
库布里克第一部长片《敌后袭击战》,大陆译作《恐惧与欲望》,后者更贴切一些,所得到的评价是他整个生涯里最中肯的。对这部一个多小时的黑白电影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忽略它(甚至可以延伸到忽略库布里克大部分作品)。结束已经快十点,原本打算在下一场之前靠M解决晚饭,可惜铜锣湾M在这个时间几乎客满。晚场之后我又去了一次,还是满座。最后凌晨回到荃湾24小时营业的M记,离开时一点半店里竟然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炸鸡极大地抚慰了我当天看最后一部片子的创伤,《如果我能冬眠》——如果我能选,我不会去拍这么一个精致的工业垃圾。本片导演(原谅我不愿意花时间查他的名字)和锡兰之间隔着比一个17世纪的蹩脚画家和卡拉瓦乔之间更大的鸿沟。卡拉瓦乔侍酒少年眼里若有所思的爱欲到本片里就矮化成空洞、枯燥的注视,这些精巧复制的艺术毫无灵韵可言。
二
用 City Mapper 导航从佐敦道一路走到圆方的时候抬头发现天桥才是最快的捷径,好在中午排队的人没有下午场多,到达的时候有点晚还是坐到了好位置。《寻找彼岸的少年》不能算是个好开头,威尼斯最佳导演奖首先强调这片子里威尼斯的属性,而后才是”导演“性质。我想马提欧加洛尼是在移民身上下了功夫的,但是这种努力和《回归达荷美》里让影片主题驳杂起来的民众发言都让人想到那个几十年来戏剧性地从新左翼变成新右翼的口号”阶级战争就是文化战争“。《回归》也不值得被期待,如果这是一篇论文,那玛缇迪欧普跳过了论证并且只愿意给出一个暧昧的结语。
当天最大的惊喜来自劳尔鲁伊斯的遗作,尽管劳尔用虚构影像肢解了他理解的工人运动和知识分子大串联,而且最终产物像是被虚假的革命热忱支配的克拉莫但积极的部分是,它描绘出一种因直面理想而爆发的激情并且成功将其填充到自身的结构里。工人上街游行的沉默画面就这么刻进我的脑海。
维姆文德斯应该是最高效利用3D技术的导演之一,无论是《皮娜》还是《安塞姆:废墟诗篇》都解放了舞蹈/雕塑的可能性。忘了在哪个博客里听过艾未未对地标比中指的行为艺术可能也受到安塞姆启发,可是安塞姆最出名的在各地行纳粹礼的行为艺术在这里反而最不重要,维姆文德斯用照片一带而过。在这个时候,我不在乎“电影”,我只在乎美。
三
在HKIFF 的让厄斯塔什回顾专题看了六部片子:《雅莉丝的照片》、《卑秽故事》、《情窦初开》、《母亲与娼妓》、《罗便臣舞场》、《蓝眼睛的圣诞老人》。
在《情窦初开》之前没有接触过厄斯塔什的作品,除了听过他的名字和结局。看厄斯塔什的任何电影都可以直接透过镜头看到他的灵魂,我们可以在圣诞老人利奥德和舞场里的狐朋狗友身上追溯1968的开头,在初恋的工人后代那里找到1968不多的遗产。男欢女爱可以承载一切话题,尤其是阶级这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之所以是幽灵,是因为厄斯塔什不是一个典型的积极左翼,尽管出身在工人家庭里,但是阶级的阴影只在他的电影里隐晦地闪烁,我想是天分让他不必被死死捆住,天分解放了厄斯塔什。在他的自述里(影片对话和独白)有法语质性深处均匀博大的阴郁,带着他走向既定的结局。
我喜欢《卑秽故事》超过《母亲与娼妓》,所有人都可以当第三个转述故事的人,重复是怎么发现了这个肮脏的洞,厄斯塔什和洪常秀(《这时对,那时错》,etc)都只用了两个几乎一样的部分就搭起了可以无穷无尽发生下去的故事结构,由此不禁引人胡思乱想,转折或许也可以发生在别的地方?
四
上影节结束以后资料馆在小厅放了拉杜裘德的《喝彩!》,选这片而不是更有名更拉杜裘德的《倒霉性爱,发狂黄片》的原因应该是本作曾经在8年前参加北影节主竞赛,在北京放起来相当方便,而且拉杜裘德那些嘲讽性质的黄色玩笑也许在审查时要多花点时间。对于中国人来说,关心1835年的罗马尼亚是很奢侈的事,《喝彩!》的上座率再一次证明了资料馆在影迷群体里的号召力。我觉得拉杜裘德的讽刺介于 controversial 和 cynical 之间,任何缺乏政治投射的讽刺都只停留在讽刺的程度。《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相当缺乏意愿在文化或者更明确的立场上嬉笑怒骂,当然不妨碍所有人看得开心。最好的部分是结尾,拍摄拍摄受伤工人接受采访的片段中和了之前所谓为骂而骂的油滑论调,展示出现实的复杂性——毕竟劳资争议、官僚主义、网红经济就这么掺在一起,世界末日也不会比此刻更糟。
香港大会堂剧院的性质和北京剧院、艺海剧院差不多,座椅也是一样难坐,好在两排之间空间远没有北京上海的老剧院拥挤,正常体型可以比较自如地换一下姿势。这次很多映后都没有英语翻译,我能理解的粤语又只限于”仆街冚家铲”这类俚语,所以片子一放完就去了铜锣湾。英皇晚上两场连映:冢本晋也《火影》和格拉斯纳《告别交响曲》,后者是我生气到忍耐了4个小时以后还没出戏院就在豆瓣打了最低分的作品。柏林给他的褒扬是最佳编剧——我还没看过如此庸俗如此简陋的剧本,露皮塔尼永奥作为评审团主席对电影的认知大约可以窥见一二。冢本晋也前作《野火》和《火影》一起让我对日本的独立电影业态生出了好奇心,希望下次去日本的时候能找到独立影院的管理人聊一聊。
我在尖沙咀英皇戏院门口犯了个错误,在快开场的时候选择坐了直梯,直接导致晚进场了五分钟。直梯从七层商场到负一层车库每层都停了一下,对我这样少看一秒钟都不能接受的人,迟到整整五分钟几乎迫使我要放弃一整场。最终贫穷说服了我的大脑还是进了影厅(毕竟票价快九十港纸)。《花与王子》去年波澜不惊地进入了手册年度前十,单看中途离场的人数就知道这片子”多有“戏剧效果。这作品带着新时代法国电影“优良传统”的味道,新浪潮要反对的又复活了,而且是以服食LSD过量的姿态。Gay 狂热崇拜的仍然是伟大的性征,可是这种着迷没有导向任何讨论,只触发了一波又一波的性高潮,阳具变成了美杜莎的头发,看一眼就会被欲望石化。但我还是很喜欢。后场的《爱在淡淡的季节》看起来很像《花与王子》:对话,长镜头,爱。但它最大的成绩一定是给观众一个理由走进电影院,就像疯狂麦克斯或者沙丘,而且还不需要参加烧钱竞赛。一个满足“艺术电影”定义、可以在任何影院上映、成本可控的威尼斯作品——每个国家的发行公司和电影节都会张开双臂欢迎它。不过像《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一样,《爱在》让人记忆深刻的只有配乐。
五
匈牙利前年被欧盟定义成威权国家,一直到片中完整地展示了匈牙利保守派的全称之后我才想起来这个新闻。嘉博雷兹明显谙熟商业电影的制作逻辑,在后三分之一处终于扭扭捏捏地坦白他的意图。这是我们最不需要的左派电影,按照巴迪欧的定义,彻头彻尾的”修正主义“电影。连着两天晚上都是很失望的作品,回去的路上还吃到半生不熟的便当,只好喝一杯挽救一下了。
最后一天是维克多艾里斯和蔡明亮专场,艾里斯总是给我一种很学究气质的感觉,在香港和北京看全了他的四部长片,越到最后越觉得他有点穷途末路。《南部》解释了《蜂巢幽灵》之后艾里斯的演进路径,从观看的概念到探索影像的介质美。他试图穷尽见到的一些重要的可能,比如光影,景别还有在技术上立得住的其他手法;在《南部》之后他显然放弃了这个方向。《光之梦》是辨证的,可它呆板的地方在于,当我们观看观看画家创作的过程时,由于时间的线性推移而逐渐丰满的画布并没有与最终的目光即观众发生什么反应,好像观众始终的投注就这么一直贯穿下去永不回头,艾里斯甚至在某一刻替换掉设备用低清的摄像机面对着画家拍摄,如此一来我们就无法同时观看画家画布上的事物——艾里斯玩弄这种技巧却不能指出他想要展示什么(在时间流逝中艾里斯也没有为观众最终的观看提供讨论的空间),只留下含义模糊、不知名的主题。真正严肃讨论观看以及观看客体如何被纳入同一空间的是阿巴斯《希林公主》。我们只能看到影院观众面对不可见的银幕的反应,其中更天才也很必然的设计是希林公主这个“不可见画布”只能靠声音展示。单说辨证,《希林公主》远超《光之梦》,或者可以说《希林公主》是从委拉兹凯兹最出名的作品《宫娥》改编成的。
蔡明亮倒是很坦诚,他和林奇似的对导演视角的《行者》闭口不谈,林奇是无可解释,蔡明亮显然是更想把理解的权力还给每个人。“没有态度也是一种态度”,蔡明亮这种为作品贡献自己的姿态大概就是他拍《行者》的目的和原因。与其说佛教是宗教信仰还不如说是逻辑论证,《无所住》也可以替换成任意一个“禅意”的词汇,行者行就行了。